冬天,太阳好的日子,母亲在廊檐下织毛衣,体态丰硕的猫卧在她的脚边,打着呼噜,或者慵懒地伸腰伸爪子。胖猫晚上就跃到我的床上,蜷睡在我的脚边,我不跟妈妈说。
下雪天,一向严厉的父亲忽然放下姿态来,领着我和弟弟围着小小的火钵子炸豆子来吃。
夏天,奶奶坐在凉床上,给我们讲《白蛇传》的故事,讲到白娘子报恩嫁给许仙,我心里微波荡漾。
也是夏天,我和弟弟并排躺在凉床上,母亲就坐在我们头边,用大大的蒲扇给我们扇风。父亲坐在我们脚边,唱那个年代的老歌《大海航行靠舵手》。母亲也唱歌,和父亲比赛着唱。
冬天陪外婆睡觉,我睡在另一头,外婆伸手在被窝里摩挲着我疯长的大脚。
幼时走路摔一跤,手掌着地生疼,爬起来到大人面前诉委屈,大人托着我的手掌,嘬起嘴巴来吹气,手掌痒酥酥,盖掉了疼。
有一年,和弟弟堂姐一起捉迷藏,我躲到了床底下,发现一个大陶钵子里盛了许多菱角种。这些菱角种,在春天都要被母亲取出撒进门后小河里。那一天,我躲在床底下偷吃了许多菱角种,弟弟和堂姐在廊檐下叫我也不应。母亲春日撒菱角种,也不问为何少了许多。但我心里到底惭愧,何况菱角壳还留在陶钵子里。
幼时冬天起床,母亲来给我穿衣,棉裤棉袄都被她用炭火烘得很热,还散发着一股柴禾的焦香味。
上中学,有同学家远,中午不回家,在食堂蒸饭吃。用铝制长方形饭盒,里面也有菜,与米同蒸。我家离得近,日日回家吃午饭。我很羡慕蒸饭吃的同学,也想吃。有一位名叫徐玉林的女同学,经常多蒸些饭菜,邀我和她同吃。春天的菜经常是炒菜薹和红烧咸豆腐棍子,很香。毕业已经二十多年,再没见过徐玉林,很想她。
孩子两三岁,在被窝里,他肉乎乎的双手捧着我的脸,央我讲故事给他听。
早上起来,趿着拖鞋去楼下,打开白色的牛奶箱,为儿子取回一袋鲜奶。
微冷的天,和爱人一起在晚上散步,我的右手在他温暖的左手掌里,像笋衣包着笋衣。
邮递员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到楼下,然后熄火停车,举头朝着楼上喊“许老师”。我下楼,从他的手里接过报刊、信件和稿费单。
朋友坐高铁经过我的地盘,发来一个信息,告知车子经过这里,想到我了。
酒桌上惶惶不安,因为不喝酒。忽然对面一人举杯站起,请我喝酒,我张口结舌,恨不得立刻石化。这时,身边一位男士款款站起,举杯干掉,替我接了一招。真有江湖豪杰的做派!
老母亲和弟弟生气,我弄清原因后批评她,她索性也连我一道气,一两天不接我电话。几日后,再见我,她又笑语盈盈,说贴心话,无事一般。
看老母亲和老父亲穿着新衣服,相携着,一道走亲访友欢喜回来。
老母亲养了一只秃尾巴猫。猫不自知其丑遭人嫌,依旧上桌子偷菜吃。终于招来母亲彻底厌弃,上菜市时顺便带上,在十字路口丢了它。一周后,母亲在菜市买菜,脚边跑来一只猫,贴着她脚脖子蹭,是秃尾巴猫。母亲买菜回家,怀里抱着猫。
听朋友说,中秋月圆之夜,他和几个书友自驾小舟,去了江中间那个寂寞无人也无草木的沙洲。那个沙洲我也想去多年。觉得他们替我遂了心愿。
看到读者朋友把我的文字抄在纸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像无数个我,在纸上微笑。
当我写下上面这些小情景小细节小瞬间时,我发现自己还没有被时间和人事完全风化。我依然,如此柔软,伸着我的小舌头,在人间舔,那一丝丝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