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临近的周末,与妻子和女儿一道回到老家,一家人围炉而坐,家长里短地拉家常。弟弟告诉大家,过年贴的对联他已经在网上买了,叫我跟父亲不要再为这个事情操心。我惊奇地说:“太好了,现在连对联都能在网上买了,真方便!”可父亲听到弟弟的话后,却像以往我们谈及对联一样,一脸似笑非笑的复杂表情,喉咙抽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其实我心里明白父亲为何会出现那种一提对联就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他与对联之间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情结。
父亲读书时一直很认真,成绩较好,还没读完小学就因为成绩拔尖被学校保送去县城读师范,只是因为当时家境贫寒,没有钱,才忍痛割爱地舍去了可以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机会,无奈地选择在家务农。
由于有文化而且字写得好,寨子里谁家有个大物小事都请他去帮忙挂礼,而且很快便在那个吃大锅饭的时代成为生产队的会计,后来当了村干部。由于算盘打得又快又准,父亲还被当时的粮管所、烟叶站等临时请去帮忙搞复核工作,干上几个月后,得到一些钱贴补家用。后因视力不好、思维不活、年纪大等原因,父亲申请辞职了。
在那些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到过年,父亲总是寨子里的大忙人,左邻右舍的寨邻老幼们都请他去帮忙写对联。除夕那天,天刚刚亮,便会有人来请父亲去写对联,父亲便拿着毛笔和摘抄有对联的那本红色笔记本,急匆匆出门。到了主人家里后,主人便会收拾家里的八仙桌,拿出早已买回来的墨汁和红纸。父亲向主人询问一下需要撰写对联的幅数,便开始裁纸,裁好纸后,叫主人找来一个小碗,把碗倒扣在八仙桌上,把墨汁倒进碗底,然后打开笔记本让主人选对联,选好后,父亲便开始写对联。通常都是在上一家人的对联还没写好的时候,便会有下一家人等着请父亲去写对联了,就这样一家接一家写个不停。
农村人过年那天事情特别多,可是我家的事情是不能指望父亲的,于是我跟弟弟、妹妹在母亲的安排带领下以及对父亲的埋怨中,一项一项地抓好落实。尤其是听到母亲对父亲的埋怨后,大过年的惹得我们几姊妹心情都不好,绷着脸默不作声地做事情。当时年幼的我们心里曾幼稚地觉得过年有什么好的,心情还不如平时舒畅和开心,多么盼望过年的时候父亲能不去帮寨邻老幼们写对联,帮家里做点事情,少惹母亲生气,一家人开开心心团团圆圆过个年。
最可气的是,当左邻右舍的父老乡亲们都在放鞭炮、吃年夜饭的时候,我们几姊妹跟母亲却在等父亲回来,跟大家一起放鞭炮、吃年夜饭。在那个别说手机甚至连座机都没有的时代,我们连父亲还在哪里都不知道,有时候一直等到凌晨,父亲才迟迟归来,那时候才发现竟然连我家的对联都还没有写。大家都带着埋怨的情绪,配合着父亲拉着裁好的红纸让他写对联,写好后拿到火上去烘干,然后用浆糊或米汤贴到门框上,弄得大家都呵欠连天,已经没有了吃连夜饭的胃口的时候,才开始放鞭炮、吃连夜饭。
感谢这个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让父老乡亲们的钱袋子一天天鼓起来,大家都挣到了钱后,为了方便,都去集市上买对联,不再在过年那天请父亲去写对联了,才让我的父亲从过年那天的繁忙中得以解脱,一家人一个开开心心团团圆圆地过大年。
从大年那天写对联的忙碌中解脱出来的父亲,仿佛便失去了什么一样,变得魂不守舍、沉默寡言,做事情也是丢三落四的,过了好些年才从那段繁忙的记忆里走出来,接受了现实。
每一段经历都是一段记忆。父亲也一样,当我们在闲谈中谈及对联的时候,父亲总是一脸似笑非笑的复杂表情,原因就是他跟对联之间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我们不经意间点燃了那段记忆,勾起了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