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梵高,一个精神病人。
1888年,我来到法国阿尔勒。我喜欢南方的天空,尤其是那种夜的层次。经过兰卡散尔咖啡馆,感到心灵颤抖了下,脚下一顿——是的,这儿有东西在召唤我。
我退后一步,心再次颤抖,这是共鸣,也是幸福。我支起画架,放上画板,打开那个斑驳却让人快乐的颜料盒,亚麻籽油的味道有点刺鼻。
我的视角中线刚好在明暗交界的地方,一明一暗平分画布会很漂亮吧。
先深后浅,这是规矩。
右侧的居民建筑是暗蓝色的,越往巷子深处越深,接近凝固的黑。它们鳞次栉比,生硬冰冷。没有光线的空间里聚集着抓不住的黑雾,像祈祷的巫师,踏着晚风阴冷的步调左摇右摆,我能感觉大地在颤抖。是有光的,星星点点,从拇指大小的小窗子里透出来,吝啬又慷慨。行人在昏昏欲睡的路上走,可能是放荡的寡妇,可能是落魄的酒鬼,或许可能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归家人。它们与他们,都逃不开忧郁的蓝,让心跳漏一拍的蓝。
左侧的咖啡馆是明黄色的,越往巷子里头越亮。橘色的地板,柔软温暖。每个角落都挤满了光线,我只看得到那个高大帅气的服务生穿着白围裙记录着客人的用餐要求,还有反光的白色桌椅。至于其他客人,可能还有桌下一条小狗,我只能听到他们糅杂的谈话声、红酒杯碰撞的声音,无论如何撑大双眼,我都看不见他们长什么样——他们融入了光线,只剩轮廓。罢了,就用黑色勾勒吧。那样明亮的黄,那样热烈的橘,是能够包裹冰凉的身体,甚至冰凉的心吧。它们与他们,都沐浴在愉悦的黄,让人沉溺的黄。
明亮的咖啡馆与昏暗的居民区之间,还有一小块三角区,是专门为天空留下的。刚说过的,我喜欢南方的天空,尤其是夜的层次。南方的夜幕,像是调皮的染房姑娘胡乱印染的布料,深深浅浅,无序又有序。天上的星星会笑,笑得抖动,晃眼,似乎比月亮还大:笑得开怀,闪闪发亮,似乎比月亮还亮。但把视线拉回地面,看着整个夜空,大大小小的星星又变得温和,不忘给人间传送光亮。这儿的晚上,有它的深邃,却比白天还要活,还要热烈,使人一不小心就沦陷,忘了狼狈的自己,忘了这个干净又污浊的世界。
这幅画叫什么好呢?朴素点吧,《夜间的露天咖啡馆》就挺好。
我喜欢这样明暗分明的世界。我可以像星星一样,站在苍穹之上,看到分明的黄与蓝。明亮的地方,美得没有瑕疵,温暖、舒适又纯粹。没有贫穷,没有偏见,没有谎言,一切都是完美的,一切都是乐观的,人可以一直抱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死去。那样的死亡应该不会痛苦吧。而黑暗,只留给没有爱的人,留给撒旦,将贫穷、偏见、谎言、痛苦,统统扫入地狱。这种极端很美,我对它有着热切的追寻。
但生活总是让人困惑,再亮的地方也会有阴影,最暗的地方也会有光亮。巴黎是法国最璀璨的明珠,艺术家的天堂,多少绘画大师在此处汇集。可我仍在他们中找到了些许恃宠而骄的轻浮模样,街头的乞丐都不及这些人的面目可憎。而在我当牧师为矿工歌颂上帝时,我能看到他们的虔诚,即使生活再艰辛,他们眼眸深处还藏着一片净土。
这种明暗的交织让我苦恼,我尝试去接受,却似乎像一艘破了大口的船,顺着河湾一点点被淹没。我挣扎过,我似乎也曾成功堵住那个要命的漏洞,可惜河水太猛烈,我再次感受到生命的窒息。我想,如果痛苦就是人生,那就顺其自然吧。假使死亡来了,我不会逃避。或许死后,我能变成亿万星星中的一颗,触碰天空的归属。那时的我,可以俯瞰大地,没有痛苦来挑拨我敏感脆弱的神经,可以给大地传递哪怕丝毫的温暖。
我梦见了画,然后画下了梦。
如果有位画家看到的色彩和别人不同,其他画家会说他是疯子。
我是梵高,一个疯子,一个精神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