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老崔,是在三叔家的院子里。
当时,他和三叔对坐在一张小桌前。他们的头顶,是一棵很老的杏树,树上,挂满了绿绿的果子,有鸟鸣声不时从树隙中传过来。
我走进院落,他看我一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庄稼人没有介绍人的习惯,三叔招呼我坐下,出于礼貌,我问三叔,这位是?
三叔说,这是我的帮扶干部老崔。又指指我对老崔说,这是我侄。老崔微笑着点点头说,你俩挺像的。
当时,我觉得老崔挺倒霉的,怎么碰上帮扶我三叔呢。
三叔虽已六十多了,但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根筋,人犟,言直,还爱抬杠,与人相处,无论对方是谁,一言不合,就着急翻脸,甚至骂人。村里人暗地里称他“老倔驴”。
看年龄,老崔也五十好几了,果然,他说自己马上就要退休了。
老崔高个,面善,说话和声和气的。他没有公家人的傲气,一口一个老哥地称呼着三叔,两人很是聊得来。
三婶做好午饭时,老崔还没走。
三婶做的是扯面,端上来时,三叔就数落三婶,有客人,你也不弄上个菜,让人家咋吃?
老崔忙说,老哥,不用客气,有碗面就很好了。
三叔对我说,去,到巷头小卖部买两根火腿去。
老崔拉住我,掏出十块钱塞过来,说火腿钱他出。
三叔的脸一下变了,把钱装上,看不起我是不!
老崔马上爽朗地笑了,好,那就沾老哥的光了。
三叔对我说,再买几瓶啤酒,你和崔干部喝几杯。
老崔酒量很差,两杯啤酒下肚,他的脸就成了猪肝色,他大口吃着面,夸我三婶的手艺好,三叔三婶喜滋滋的。
三叔说,兄弟你这人实在,能交,以后咋干,老哥听你的。
此后,老崔就成了三叔家的常客,隔三差五地来。
三叔家有几亩苹果园,果树全部老化了,这几年,不仅没多少产量,质量也上不去。
老崔建议三叔挖掉苹果树,又弄来了一些花椒树苗让三叔栽上。
挖了苹果树,三叔家就没了经济收入,生活更拮据了。老崔又给三叔弄来一些南瓜种子,说这是一种客商回收的特殊品种,让三叔不要种玉米了,种南瓜。
这下三叔不乐意了。以前,村里经常来一些客商,推销这种子那种子的,价格都挺高,并保证回收产品。结果,村民掏高价买了种子,到回收的季节,那些客商却不见了人影。三叔深受其害,觉得还是种玉米保险。种玉米虽然收入少,但风险小。
老崔就说,老哥,你就种南瓜,种子我白送你,你的南瓜到时没人要,你损失多少,按玉米的产量价格我赔给你。
南瓜成熟的季节,老崔引来一个客商,将三叔的南瓜从头收到尾。一个收获季,三叔脸上始终挂着笑。
城里建了贫困户集中安置小区,老崔鼓动三叔签订搬迁安置的合同。三叔有点犯难。老崔说,老哥,你的钱不够,我先帮你垫上。
三叔说,你不怕我赖账?老崔呵呵笑道,老哥你不是那样的人。
三叔成了首批入住安置小区的人。搬进新家时,他激动得在新房里转来转去,一直在感叹:没有党的好政策,碰不到老崔这样的好干部,这一辈子得窝在山沟里啊。
快过年时,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个陌生号码。
竟然是老崔。我问他从哪来的我号码,他说,你别管,又问我在不在店里。
挂了电话不大一会,他就来了,脸上依然是温和的笑。他将一袋米、一壶油和一袋面从车上卸下来,说,这是政府给你三叔补助的,你给捎回去。
大年三十,我回村。到三叔家门口时,他刚贴完春联放了鞭炮,一脸喜气。
我打开后备箱,将米面油一件一件搬下来。
三叔拦住我问,你这是干啥呢,家里不缺这些。
我说,老崔让捎的,政府补贴贫困户的。
三叔一听急了,骂我,你是猪脑子,村里都给过了,这是崔干部买的东西。
我这才知道,前几天,三叔硬给老崔送了二十斤自家压榨的菜籽油,老崔死活不收。三叔就说,你不收可以,以后不要再上我家来了。
三叔最后叹了口气说,崔干部虽干着公家的事,但日子也困难,他家是“一头沉”,老婆没工作,女儿正上大学,可他这几年,没少帮咱们啊。你没看崔干部抽的烟,和我一个牌子的,六块钱一盒。
三叔还说,这些城里来的干部,他们也有一个家,也过得不容易啊!
三叔说这话时,眼里湿津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