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天生成,有灵性,有生命。
母亲最早叨念这句话的时候,我刚上小学。年少无知,懵懵懂懂的,母亲的话大多当耳旁风吹过,毫不在意。后来慢慢理解母亲那代人与土地之间存在着鸥水相依的联系,源自于他们一辈子在泥土里刨食求生存。生于斯,便老于斯。信赖泥土的忠实,依存泥土的地气,在日月穿梭中老去,在四季轮回中繁衍。
土生土长的乡村人,对于泥土的亲近,从娘胎里钻出来就会与泥土亲密接触。母亲曾亲口告诉我们几兄妹说,“你们一个二个落地就在老屋凹凸不平的泥土地板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破衣服,碰着地面便‘哇哇’直哭。第一声哭啼的喜悦告诉父母亲,我们都是活着的。”
出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乡村人,他们的母亲或许都没有进过妇产医院的大门,把生的希望寄托给没有专业妇产知识的接生婆。而今看来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竟然还有的生命在田地间依土而生,这都得感念自己降生的那块血地。都说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冥冥之中土地在无声的保佑众生,虽然人是母亲所生,但一定要靠土地而存。那个年代没有成熟的市场经济,更没有背井离乡到城市里谋职生存的机会,手艺人是那个时代的宠儿,他们可以凭技艺搞副业,乡村人只认一个理儿,只要兢兢业业地种好庄稼,就一定饿不了肚皮。脚下的泥土里有种子,就会带来生机盎然的希望,就会生产出供人们生存的能量。
父母爱惜土地如自己的命根。大集体生产时代,房前屋后的自留地是父母辈施展能力的舞台,有限的地块上从来就没有缺少绿色蔬果的覆盖,仿佛那块土地不曾经历过四季交替,像精力旺盛的汉子,充满无限活力。对于土地的有效利用,父母辈自有他们的操作流程。什么节气下什么种子,结什么果,在他们的统筹兼顾之下,舍不得让一锄土地荒废了季节。
包产到户那年,所有的乡村都沸腾了,土地按人头划分到各家各户。对于父母辈来说,展示自己能力的舞台就更大了。那时我在学校里读书,除寒暑假之外,每学期都会放一个星期的农忙假,虽然年龄在增长,却也帮不上父母的忙。分配到自己名下的一亩二分田地,更没有能力像父母亲那样驾轻就熟地伺弄得风调雨顺,对土地的驾驭能力生疏得一塌糊涂。虽然出生在农村,生活在农民堆里,却没有花心思认真去读懂脚下的这片厚土。
从学校里走出来,勉强可以担负起耕耘那份田地的时候,正赶上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方画了一个圈。外面的世界精彩吗?我也想去看看。
当我决定去南方打工的时候,母亲只是望着我,眼里噙满泪花,许久没有说一句话。在她看来,我们家就是我打破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
那天,家里像过节一样。母亲亲手做了好多可口的饭菜,把煮熟了的鸡蛋,放进为我准备好的行李包里为我践行。走出村口那一段小路,母亲一直替我背着。
父亲也变得唠叨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都记熟在心里。但他仍然提心吊胆,“孩子,第一次出门就走那么远,我们实在是放心不下。”
小镇车站,分离那一瞬间,母亲拉一下我的衣襟,递给我一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满家乡古井旁的一团泥土。“孩子,随身带上它,你会万事大吉的。”母亲说,在外面若是水土不服就回家。
我接过玻璃瓶,母亲却已泪涕涟涟。不曾想,离开家乡这片土地的仪式也太过隆重了,他们的不舍让我的鼻子酸酸的。父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从没有走出变过颜色的土地,何况我去的是与家乡相距两千多公里的远方。
就是那一年,我头一回坐上了绿皮火车,跟着一帮村里的精壮劳动力去了南方,把身后的这方厚土留给了父母。我没有像母亲说的那样,离开家乡的黄土就会水土不服。当初我也没有想到,有异乡的水土滋润,在外竟浪迹了这么多年。
父母亲依然面朝黄土背朝天,就这样继续重复着一个动作,他们与土地结了缘,始终放不下手里的农具。母亲说,因为害怕它们长草而从不怠慢土地。
岁月催人老,时光易流逝。父母的脸上已经被风霜雨露磨炼出一道道抹不去的深痕,然而,他们对土地的依存度仍然在上升。和我一样,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逃离生养自己的土地,心甘情愿在大都市的钢筋混凝土铸就的丛林中觅食,时间久了,没有地气温润,我们都不知道会不会迷失方向。我时常在想,等到了父母的年纪,面对那片黄土,自己生命诞生的血地,我会深感愧疚不已。我们还能回得去吗?
好在父母亲在老家一直守候着,厚土之上仍然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对于土地,他们因爱而执着,因爱而眷念。
我想,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回去的——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